9/5《世紀編舞大師》、10/3《光》、11/28《巴黎我愛你》2025上映
LOGO

知名作家成英姝談電影《頤和園》 一無所有──政治與性愛以外

  • 最新電影 2025/03/31
  • 分享到

知名作家成英姝談電影《頤和園》

文:成英姝

雖然很多年前就認識吾爾開希了,但見面幾次都沒什麼深談,前幾天一起喝酒,在場朋友大抵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人,我發覺我們都走到了一個時間點,一個回顧過去必須做出某種結論的時間點。

 

引發這個機緣的是婁燁的電影《頤和園》,剛看完的時候覺得這部電影拍得不錯,但我只看到導演鋪陳一個女子一生對自我的追尋,狂亂、迷惘、失落和自我放逐,對愛情的渴求與倉皇失措,單純之心的一去不復返,可是作為那個時代的隱喻,我卻不能理解,也怕我的評斷是偏頗的,在大時代劇變的背景烘托下,《頤和園》道出主角人物的內心與時代呼應的轉變是什麼?我懷疑不曾在那個時代的中國生活過的人,恐怕難以深刻體會。

 

於是我想到我的好友,畫家顏柯夫,他曾參與六四學運,後來經聯合國安排離開大陸,輾轉從紐約、加拿大來到台灣。我問電影公司能不能讓柯夫看這部片子(因為還沒上片),或許我們可以更能掌握導演的用心。

 

後來電影公司安排了柯夫和張鐵志的對談,我當時沒能到場,我打電話給柯夫,表明我非常希望能得到對這部影片更深入的看法,柯夫告訴我這真的是只有他們這樣有相同背景的人能感觸在心的電影,他知道我希望能多談(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我想知道而已),幫我約了吾爾開希。特映結束後開希邀請我們去他的酒吧喝酒,我另找了兩個影評人朋友一起去。

 

柯夫和開希很認真嚴肅地把討論《頤和園》當作聚會的重點,我們平常習慣喝酒當然是先打屁嘛 (所以我和作家朋友的聚會,明明有要討論的議題,卻在打屁了六個鐘頭後,累了,結果完全沒討論到),開希卻說先把正經事談完再喝酒。

 

《頤和園》的敘事背景在1987~2002年,有十五年的時間跨度,空間的跨度也大,故事從女子自鄉下到北京念書說起,到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女子後獨自到外地去,北京大學的其他學生有些則到了德國,曾經激烈相愛的兩人再見面,充滿無盡滄桑,似乎什麼也沒留下。

 

《頤和園》裡的人物,跟我們的年紀相去不遠,開希聊的是我們這輩人的成長年代,而在中國大陸的這輩人,「出生在文革期間,有極端理想主義的童年,那對我們人格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最篤定的理想性是那時候形成的。」

 

開希笑說:「十歲以前立志解放全人類,那時候我們相信全世界人有三分之二都在受苦,十歲以後才發現,全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享福。到了大學,北京人的人生態度玩世不恭,喜歡諷刺,這時常掛在嘴上的是,別忘了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的人還在享福!這開玩笑的話是一種對自己今天狀態的無可奈何。」開希談到的童年、少年和成年的心路歷程,其實在台灣長大的我們也有某種異曲同工 之妙。

 

我們小時候不也是充滿慷慨激昂的理想嗎?小學生的我們也被整日灌輸「解救大陸同胞」的說法,日前上映的馮小剛導演的《集結號》背景是國共戰爭,我看了深 深震撼,開場的戰爭戲魄力驚人,喚起我小時候看《四行倉庫》、《八道樓子》這些戰爭電影的恐怖感,當然當時拍電影的簡陋技術,其戰爭場面的氣勢與真實感遠不能和今日相比,但對小孩子的我造成足夠的驚嚇了,當時幼小的我對戰爭的想法,一方面抱持熱血,彷彿要解救同胞、要收復失土,非戰爭不可,但又深深對戰爭的凶暴殘 酷感到恐懼。

 

長大以後,小時候的許多價值觀遭到顛覆,許多學生也投入民主運動,87年正是台灣解嚴的時候。開希指出《頤和園》所敘述的十五年,中國不是一個理想的時代,年輕人的共同特性,激情,瘋狂,迷惘,追求理想,「但哪一個都不是主旋律,」他說,「這一代人找不到主旋律。」

 

這種沒有主旋律的旋律,就是《頤和園》的重點。「許多人認為婁燁把天安門事件和性愛當做刺激娛樂的炒作,這是不公平的。」他說。因為對於當時中國的這一輩人來說,天安門絕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事實上婁燁也沒有在片中刻意強調天安門事件。

 

要說那個時代的中國青年心中的迷惘徬徨,每個人都在找要往哪裡走,找生命的重心,就如《頤和園》裡女主角說從做愛找到善良,開希說那時候的年輕人大量讀英文,想出國,這與台灣的年輕人其實類似,只是台灣的年輕人焦慮感不到那麼深的程度。「沒有出國的人,就進入體制,想要作官,這是希望有所作為,但大部分人都無所作為,《一無所有》這首歌是為這樣的時代氛圍創作出來的,一無所有指的不是現在,是未來,未來望去看不到什麼。」

 

開希說,「大學生整天打麻將、跳舞、做生意,那時候有「托派」跟「麻派」,「托派」的「托」可不是指的托洛斯基,而是「托福」,準備考托福留學,「麻派」就是打麻將。」開希認為《頤和園》道出87年後的無奈、徬徨,天安門事件在片中只是一個背景。著墨六四是必然的,「天安門事件從四月十六日到六月四日,在北京幾乎沒有人不參加的,是當時極為重要的我們身邊發生的歷史,支持不支持學生不是對錯的問題,是良心的問題。」

 

開希說。六四在《頤和園》裡,婁燁的處理「沒有灑狗血,沒有政治性的著墨」,唯一開希有反駁的是,「當時學生是有秩序的,有恐懼,但沒有混亂,片中的混亂也許較符合外國人的想像,也許婁燁本人不在場不知道。」「我跟婁燁差不多同年次,基本上經歷很類似,我從這部電影裡可以看出婁燁想表達的個人情緒,其實有好幾個地方我看了會有想哭的感覺。」

 

顏柯夫說。外人對六四其實理解得很有限,六四到底為中國帶來了什麼?我們總以為那是對民主自由渴望的發聲,它應該促使了中國的改變,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在那個時候留下的東西,我們的所作所為,影響是有限的。大家都誤會了,其實社會上思想價值的轉變,在六四之前就已經開始發生,六四以後反而受到箝制,可以說六四阻礙了這個轉變的繼續,自由思想的發展。但是對大陸的經濟體制開放是有幫助的,政府因此知道了老百姓的需要,去解決社會問題。」

 

柯夫說,「我能夠體會婁燁的情緒,婁燁在這部電影裡放進了很多他私人的情感,能夠引起我的共鳴,但一般人看就會吃力。我們時常會想,這二十年來我們因此失去了什麼。青春也好,激情也好,浪漫的權利也好…」原來從六四學運你沒有得到什麼,反而是失去了許多?我問。「是啊!個人的情緒、遺憾、不捨,我從電影裡都看到了,那個時代對我們來說,是集體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那個夢美好,激昂,充滿理想,但它很快醒了,醒來什麼都沒有,連已有的東西都失去了。我問柯夫怎麼看現在的中國呢?比起二十年前,中國改革開放了許多,現在是不是比當年那個時代好?「這要看你是從什麼角度看。現在的大陸我一點都不喜歡,比那時候更糟。

 

那時候的青年人還有理想、激情,義無反顧地想追求什麼,雖不知道要追求的是什麼東西,但有追求的欲望,現在的中國到處只在追求錢,整個社會的氣氛都是如此。去年我首度回大陸,我本想回四川教書,在那裡我卻一直想回來,無法忍受那種氣氛。

 

這些年我不在大陸,也許是一種幸運,我見到以前的一些老同學,對現在爭名逐利的黑暗感到恐懼,倘若我沒有被迫離開,而是始終在那裡,我想我可能也無法逃脫那種誘惑。或許一般人不這麼想,但我是個藝術家,我因此能保持自己內心有一塊乾淨的地方,這對一個藝術家的生命來說更重要。」

 

柯夫現在正在進行一系列名為「非關宗教」的畫作,藉由佛教的美學來表達非宗教的東西,人在極端無助但抱持希望的狀態。我問柯夫對於婁燁甘冒作品被禁和創作生涯損傷的險(婁燁被禁拍五年)硬是要拍出《頤和園》這部電影的看法。「我理解他想拍這部片的心情,是對自己的生命這二十年的變化作一個交代,這與我現在拼了命去畫畫的心境很相似,我們想對青春的美麗、對失去的東西畫下句點。從這個角度,我能體會婁燁的真誠。」開希認為婁燁並沒有試圖讓觀眾真正去「看懂什麼」,因為這故事所訴說的人物自己,也不懂。

 

開希說《頤和園》拍給兩種人看,照他的說法,我想一種看門道,一種看熱鬧吧!看門道的,就是開希和柯夫這種人,而看熱鬧的,現今全世界的的人都想理解中國,這是部側描中國人的電影。「但是我看到一半就知道結局了。」開希說。畢竟這也就像他們的故事。開希也用了「總結」這個詞,就像柯夫說的「句點」。

我逐漸才能慢慢理解這種「想要結束掉流亡二十年的痛苦」的心情,這是因為自五月來我都在幫我爸爸聽寫他的部落格文章,終於明白那流亡六十年的心情。

 

流亡的痛苦是什麼?就是你會不斷想到你所失去的,為此感到傷心和憤怒,更重要的是,你很清楚所有的想像都沒有意義,時光倒流沒有意義,別的選擇也沒有意義,而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最近深有一個感覺,好像站在一個什麼轉變的點上,覺得有很多東西消失了,卻不曉得有什麼新的東西可以展開。

 

開希提到的建築在「一無所有」上的崔健的歌曲《一無所有》,那樣的時代氛圍,讓我想到駱以軍老是掛在嘴上反覆說個不停的我們這一代之「無身世無故事」,可是我既無法認同這種空虛的悲悽(我甚至反感),也找不到可以總結的東西,我不覺得是「什麼都沒有」,對我而言是「什麼都被否定」了。婁燁對自己做了個交代,但我懷疑這個整理能讓他更「清楚」什麼,因為在我看來,我們,每個人,都還在找尋那個主旋律,持續著。

崔健「一無所有」:http://tw.youtube.com/watch?v=NpjBAnPt0U4

本文轉載自成英姝部落格:http://blog.chinatimes.com/indiacheng/archive/2008/08/18/311121.html